每个人都说会一直留着。

[吏青] 仿若三章 之 若望 (完结)

1.

我第一百次走进你心里,在你心上敲了敲门。

你仍旧礼貌对待,仿佛我是一个陌生来访的客人。


故事不尽完美,我独身前往,祈求得来你一丝垂怜。

奈何结局总也让人落泪。


我不喜欢这样,我想要甜美的故事。

故事经过宛若百花呈现,蜜都不及它甜,结局不要颓败,虽不奢望都如人意,只求足以让我欢欣流泪。


原来故事不是我想的那样。

而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2.

夏冬青额头上的伤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当时被赵吏拖进医院,额头上的口子已经几乎裂成了东非大峡谷,拿着针线恶狠狠给他缝伤口的医生都不住惊叹这么深的口子人居然还活蹦乱跳没有见阎王,真是人类奇迹。

夏冬青疼得龇牙咧嘴,心想哪儿是什么奇迹,这他妈全是赵吏个扫把星闹得,让自己平白无故死了一趟,现在痛不欲生,杀人的心都有了。


摸摸额头上的纱布,夏冬青自顾自挖了一碗关东煮抬到桌上去吃,今天便利店冷清得不像话,现在午夜两点,连平日游荡而来聚集喝酒的人都没了,大街上安安静静半个影子都没有。赵吏又是一个月没发工资,还严格下命令他伤势未愈不能再吃泡面,吃了被发现的话,吃一盒扣一个月工资,夏冬青翻个白眼,觉得这个威胁毫无震慑力——扣工资的前提是你大爷的要给我发过工资!


他戳起鱼丸,咬下一半儿,心想自己怎么没有工资还能在这儿干下去,难道自己是天生受虐狂吗?

没工资还要被老板师父给用板砖拍死了一次。

都到鬼门关走过的人了我还怕什么?

大不了辞职嘛!


“你……你好。”


夏冬青抬头,一个面色青白的男生站在柜台前面惴惴不安的注视着他。


“啊,你好。”

“你肯理我!太好了太好了!”


男生看见夏冬青答话,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霎时冲过柜台来给夏冬青一个拥抱!夏冬青护着自己珍贵的关东煮,谨慎的退开一步。


主动搭话的鬼不少见,那么激动的鬼还真是很少见,万事小心为上,最主要是不要弄坏了我的关东煮!


“我在这街上转了好久了,我走不出去想问路,但是他们谁都不理我!现在好了,现在好了,那个,你能借我手机让我打个电话吗?我叫我哥们儿来接我,我手机没电了。”


男生掏出手机在冬青面前晃了晃——屏幕暗淡,没电很久了。夏冬青意识到眼前的鬼大约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还想打电话让人来接。


“那个,先生,你听我说,我不能借给你手机。”

“啊?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如果你介意的话待会儿我朋友过来我开钱给你行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冬青有点无奈,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就算借了电话也没用,他是个鬼,没法和普通人搭话,这种电话拨出去,对面哪怕接了也无济于事。


“那你们店里有充电器吗?我把手机充上电打电话行吧?”

“充上电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


“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已经死了,电话打出去人家也听不到你声音!”


老板赵吏今天新染了红色的头发,换了一身新的黑色夹克,大半夜也神经兮兮带着副墨镜,风一样的推开门径直走到货架上拿了瓶啤酒下来,夏冬青嫌弃的看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男生听见赵吏的声音,显得疑惑重重。


“你说什么?”


赵吏打开瓶盖,毫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


“街上人不是不理你,是因为普通人看不见你,生人看不见魂魄。”

“那你们怎么看得见我?”


赵吏摊开手,觉得这个问题幼稚又无聊。


“很简单咯,我们不是普通人啊。”

“……”

“我的夜班店员不是不肯借电话给你,给你也没有意义,你电话打出去又能怎么样?对面听不到的。”


夏冬青说不出口的话被赵吏一股脑全都倒出来了,他自认心肠柔软,看不得别人难受,这一点上,完全及不上赵吏的干脆利落。男生颓然坐在凳子上,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在街上孤独的兜了个大圈,怎么一回头就得知自己死了,肉身落在何处,灵魂又为什么孤零零的要留在这里?夏冬青看他神色低落,满眼都是伤痕累累,于心不忍,伸手扯了扯赵吏的袖子。


“赵吏,这片区不是你管么?你把他带去投胎吧?”

“我到也想啊,但是我没有收到他的信息,我还要工作的,总不能不按规章办事儿。”

“那你意思是他没死?”


赵吏翻个白眼,把啤酒放在桌上伸手进口袋里掏烟。


“你不记得王建山了?死,是一定死了,但是天知道是不是这家伙的肉身也被谁给冻冰箱里去了。”


赵吏手指在半空里比划一下,最后落在了坐在凳子上陷入沉思的男生身上。


“那我们去查一下把他送去投胎去?”


老板不耐烦了,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对于夏冬青的提议非常不赞同。


“你当我那么有闲工夫?游魂野鬼多了去了,我每个都要管上头能多给我发点工资?”

“你起码还有工资呢,我连工资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诶,冬青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啊,我虽然没给你发过工资,但是老板我亏待过你吗?”

“嗯,吃泡面不叫亏待,叫虐待。”


男生沉默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这对奇葩的店员和老板已经快要吵起来了,他还沉浸在自己已死的悲伤里无法自拔,这头就又变成了吵架的旁观者,他悲从中来,觉得也不会有第二个如他一般悲剧的鬼了。


“那个……我说……”

“什么?”

“你刚才说,能送我去投胎?”


赵吏松开抓着夏冬青胳膊的手,皱着眉头看男生。


“送是能送,我是鬼差,但是,跟你们人类得有户口证明一样,我没有接到你死了的信息,所以我现在没办法直接送你去投胎。”

“那,为什么会没有我死了的消息?是我家里人不知道吗?”

“这个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报漏了,也许是其他原因。”

“那你们能帮帮我吗?我……试过回家,找不到路,我不想一直在这儿这么游荡着。”


老板不说话了,夏冬青再次从后头抓住了他的衣服迫使赵吏踉跄了几步,腰直接卡在了柜台上。


“放手!”

“不放!你帮帮人家怎么了!又不会掉你一块儿肉!瞧瞧你现在肥的,就是好吃懒做心思一点都不活络。”

“夏冬青你大爷的!老子这叫适中体型!得了得了,我帮!那谁,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眼神放光,整个人就像是陡然又活了过来。


“我叫王诚!”


2.

第三十夜,我下班回家,房里传出音乐声,悠然动听,在这个夜里显得特别美妙。


“阿诚,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我拿着买回来的烤鸭径直走入厨房。


“今天买了烤鸭,我热了拿给你吃。”


房子里空荡荡,洗碗池里放着早晨没洗的两套碗碟,油腻腻的沾染了整个池子,看着肮脏又恶心。我把烤鸭放进微波炉,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碗碟,房间里依然在飘出音乐声,曼妙的声响侵入我的肺腑,宛如深夜里悄悄绽放的一朵花,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我愉快惬意,洗好碗碟烤鸭刚刚出炉,我把热腾腾的烤鸭精心装盘,添上两碗饭,米粒洁白饱满,看着可爱的不得了。


“阿诚,吃饭了。”


没有动静,唯有音乐飘荡在这个寂静的房里,我在饭厅望向房间,房门开了一丝缝,阿诚在门后沉默的看着我,我向他招招手。


“快来吃饭,今天有烤鸭。”


门又关上了,音乐声戛然而止。


这里陷入了死寂,沉默得令人心惊。


我呆呆的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像是,阿诚给我的一记耳光。

响亮,疼痛,相伴而生。

叫人,想要落泪。


3.

“你他妈麻不麻烦!想要我帮你也靠谱点啊!你家都不知道在哪儿!叫我上哪儿找去!”


男生在车后座缩了缩头,无法面对赵吏突然爆发的脾气,唯唯诺诺的也不敢反驳。夏冬青也不知道怎么说,赵吏开车带着王诚出了店门口,问他地址时他才说不记得了。赵吏耐心向来是喂狗的,他难得的大发善心,被一句不记得给泼了冷水,不发火才是奇迹。


“非要去他家找吗?也许是在哪儿出了事故还没人知道呢?”


赵吏一拍方向盘,打个转上了另一条路。


“去他家直接问是最快捷的办法!不过意外的话,我倒是可以叫木兰去查一下试试。”


夏冬青看了看身旁的王诚,男生瑟缩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也遇到过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却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平静,疑问了几句后就沉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生活于人而言犹如欲望,欲望每天都在挣扎无限膨胀,甘甜一日好过痛苦一日,痛苦一日期盼甘甜下一日,所以求活不求死。

但是王诚,确实平静的接受了死亡,他仿佛把此事当做预料之中,到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心思,一心一意接受了,就了结了。


赵吏给木兰打完电话,他考虑着夏冬青说的意外,觉得似乎有些事情自己错过了没有留意到,若是抓到了兴许就能够把这个王诚送去投胎。


“不要说你不记得的事情,咱们来说说你还记得些什么,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记得其他的吗?”


王诚陷入了沉思,他在此时此刻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忘记了家在哪儿,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是个行尸走肉,没人搭理所以无比可怜。


“隐约记得我是出来买东西的,后面就记得我在街上走了好久,想要问路却没人肯理我。”

“你刚才在店里不是说可以打电话给你朋友吗?还记得号码吗?”


王诚摇摇头:“不记得了。”赵吏从后视镜里见王诚再度低下了头,像只可怜的蝼蚁。


真麻烦。


“赵吏你别问了,他连自己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大概也不会知道别的了。”

“夏冬青,我找你来是做我的员工的,成天给我找麻烦,怎么不少吃几盒泡面给我省点钱?!”

“你发我工资我就不吃泡面。”


深夜的街头很安静,赵吏的车子呼啸而过惊动了旁边偶然路过的几只游魂,夏冬青看着外面倏忽飘起来的青烟,脆弱不堪一击。


“我,我会变成这样吗?”


王诚指着窗外被撞散的鬼魂问夏冬青。


“如果你一直不去投胎,就会。”


赵吏又撞开一只鬼,慢条斯理的回答王诚。


“就像活人需要住处一样,魂魄也需要归处,没有归处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最后和天地同化再也找不回来。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我们鬼差也没收到关于你的信息,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瞒着你死了的消息,也有可能是你出了意外还没人发现,很多人不甘心死亡,所以死后也懵懵懂懂认为自己还活着,不过我看你……和他们也不太一样。”

“能投胎最好,不行的话,变成孤魂野鬼,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

“你一直在便利店前面的街上打转出不去,很有可能是在附近出事的,我已经让人去查这段时间有什么意外还没解决了,能查到的话,后面的就不难办了。”

“谢谢。”


赵吏并不在乎这句道谢,无关痛痒,也不能拿来吃。夏冬青倒是对这一句谢谢生出了好感,觉得这个男生看着年纪不大,倒是很懂礼貌。王诚再度扭头看向了窗外,一个小孩儿爬在外面的车窗上看他,正在调皮的吐舌头,王诚被吓得一愣,后来想起自己也是鬼,就不怕了,对着小孩儿憋出个勉强的笑容。

王诚不怕,夏冬青怕,他好奇,去看王诚在看什么,不看不要紧,看了后差点心脏都吐出来。


“赵吏,车窗上有个小鬼!”

“妈的,开窗!看老子崩了他!”


4.

第二十夜,今天周末,我出门去了趟超市,原先的床单被套都旧了,想要买套新的,早晨出门时我隔着房门问阿诚想要什么颜色的床单,他没有回答我。


阿诚已经二十天没有开口和我说话,日子煎熬难耐,每天都快要被寂寞吞噬。


我得不到回答,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给他挑选床单。


临出门前我做了早饭放在桌上,简单的三明治和煎蛋,把我的那份吃掉,余下一份端正的放在桌上。


阿诚的心里有一面平静的湖,死水静谧,我做的食物再美味都激不起任何波澜,我说的任何话语都吹不起一丝风波。

好累啊,好累啊。


我需要做多少,看多少,说多少他才能回我一句话?

我需要走多少,想多少,问多少他才能回我一次爱?


我沉默的关上门,留下那间空荡荡的屋子,还有桌上的一碟三明治和煎蛋。

阿诚会在我离开后出来吃早饭。


他不想挨饿,只是不愿与我产生任何接触罢了。


5.

没有消息没有线索,赵吏没有办法,最后开车送了冬青,然后自己回家把王诚往角落里一放就蒙头大睡去了。


夏冬青在清晨被赵吏的电话吵醒。他迷迷糊糊钻出被子,房间里黑黢黢的,在床头摸到手机接起来,赵吏没好气的声音摸索着电话线呼啸而来,恨不得把夏冬青的耳膜给扎破。


“王诚是不是在你那里!他大爷的,我睡个觉醒来收到木兰消息就发现他不见了?!就奇怪了怎么这些鬼老喜欢追着你跑!”


夏冬青有点糊涂,他揉揉眼睛,房里太黑了,看不到东西,赵吏脾气发作,夏冬青不答他就噼里啪啦狂轰乱炸。小店员没空理赵吏,他仔仔细细在房间里查看,最后王诚忽然从房间那头窜出来,他走到夏冬青面前,惴惴不安的望着夏冬青。


“夏冬青,听到我说话没有!”

“别嚷嚷了,王诚在我这儿呢,木兰查到什么了?”


就算远在电话这头,夏冬青都可以想象到赵吏是翻了个多么深刻的白眼。


“一个多月以前街口那边出了车祸,两辆车冲撞挤压死了中间的一个人,木兰去查了,就是王诚。”

“那不就可以解决了。”

“你以为那么简单?已经上报的车祸,事故也已经处理完毕,尸体也被领走,但是我们没收到死亡信息,这合理吗?”

“天晓得你们工作会不会出纰漏。”

“绝对不会!”

“……那怎么办?”

“去他家跑一趟吧,等着我过来接你们。哦,先吃早饭!”


王诚静悄悄的呆在床边,他对自己的死亡迷茫糊涂,接受现实但是脑袋并不清明。夏冬青把赵吏的话转述一遍,他听完后就更是坠入了云雾里,拔不出来。夏冬青很无奈,助人为乐是没错,但是给自己找了麻烦也是事实,不怨赵吏老抱怨。


“我出门去买点吃的……不对,算了,不吃了,我去刷牙洗脸。”


没有工资的人没资格吃早饭。


夏冬青对着镜子刷牙,想到这个层面恨不得哭出来。


赵吏你个吃人血肉的资本家!


王诚家在离便利店只有一街之隔的公寓小区里,距离王诚出事的地方更是近到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赵吏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他摇下车窗,对着这片小区不住的咂嘴。


“啧啧啧,小子,你有钱啊!这公寓的房价,卖了我家小冬青都买不起。”

“是啊是啊,我那么瘦巴巴的,卖了老板你这身肥膘肯定就买得起了。”


今天天阴,早上八点的光景,云层厚实的压住了一片天地,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落下来。王诚在这个阴雨天里得到了白天出行的自由,他迷惘的从车上下来,面对着眼前的高楼大厦,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抓到了一点东西,却又辨识不清。


赵吏下车后推了他一把:“嘿,有钱人,回家了。”


坐着电梯直达二十三层,房屋高耸入云,在走廊里夏冬青都觉得自己能憋出恐高症来,他路过窗口,好奇的向下眺望——零星的城市建筑不过是长河里挣扎的蝼蚁,比蝼蚁更小的,就是行色匆匆的人类,他看了会儿,有点晕头转向连忙把好奇全都揣回了肚子里。


“你们住这么高的地方,不害怕吗?”


王诚对于生前故事没有印象,无法回答夏冬青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赵吏倒是很得意的回身过来抛给夏冬青一个不屑的眼神。


“穷鬼住平地都害怕自己饿死,更何况二十三楼,小冬青,瞧瞧你瘦的,跌下去还没落地呢,途中就饿死了。”


大概夏冬青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饿死,哑口无言的把肺腑里打转的上千个国骂词汇给融会贯通的了一遍,最后只能沉默无言的继续跟着赵吏前进。


“就是这家了。”


赵吏在写着二三三门牌号的公寓门外停住了脚步,褐色的防盗门衬着上面黑底金字的门牌,看着都价值不菲,说不定一块门牌都要顶上自己一个月的泡面钱,夏冬青盯着门牌愤恨的想。王诚有点畏惧的缩了缩,脚步下意识倒退几步,直退到了夏冬青的背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诶?王诚,怎么了?”

“……不,不知道,我,不想进这个门。”


赵吏才懒得管一只鬼的感受,他扬手准备敲门,门嘎吱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警惕的看着来人。


“你们……找谁?”


看到男人开门,王诚踉跄几步,退出了夏冬青的身后,身影慢慢在空气中融成了浑浊的水纹,一丝涟漪浮起,他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都没留下。


6.

第十夜,今天回家时发现楼下多了只死猫,花坛边拖着它柔软的尾巴,我拨开草丛,发现它已经身体腐烂,黄色花纹的身体在夏日的炎热中融化成了一滩烂泥,两只幼小的奶猫在围着尸体打转,口中不时发出类似呜咽的叫声。

我平静的放开草丛,两只奶猫和死尸一同被掩盖在了夜幕底下,不露痕迹。


大约死了很久了。

儿女挽留不住它,气温和细菌在吞噬它。

很快就会化作尘土分辨不出了。


我抬头向楼上看去,卧房是个幽黑的入口,内里装着怪物。

属于我的怪物。


夜色吞噬万物,欲望吞噬夜色。

哪怕黑暗难耐,也不及我心中的十分清明。


清朗,不知痛苦,无谓的追寻我要的故事。

努力我要的故事。


只愿沉没在你的心海里。

上天入地,落进怀抱。

暖得像是那只死猫存活时的身体。


你还在家里等我。

从没有离去。


7.

陈挽看着门外站的两个男人,不明他们的来意,一个长相瘦弱,一个黑衣黑裤,看着凶神恶煞。


“哦,我们想问问,王诚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你们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我们刚听说他出事故的事情,想来拜祭一下。”


陈挽听到这句话,陡然变了个脸色,他走出屋子,当着两人的面迅速关上了屋门。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阿诚好好的,什么叫出了事故要拜祭?!”


赵吏夏冬青对看一眼,对于剧情转变不知所措。面前的男人面色浮现怒意,对于两个不速之客非常的不满意。


“我要去上班了,没时间陪你们胡说八道,麻烦你们赶紧走。”


说罢就抛下两个人扬长而去,赵吏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去的男人,后知后觉王诚的故事大约没有那么简单。


“这事儿有点复杂啊,我们得进去看看。”

“进去哪儿?”

“当然是进屋子。”


赵吏一脸理所当然的看着夏冬青。


“擅闯他人住宅犯法的!”

“那就不犯法了,王诚也跑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吧。”


夏冬青连忙拽住要走的赵吏。


“那,我们进去看一圈就走,应该没事儿吧?”

“诶,你不是怕犯法吗,还是别去了。”

“帮人总不能只帮一半。”


赵吏有点得意,摇着车钥匙正欲按下电梯,夏冬青冲上来阻住他的手。


“你去哪儿!”

“啊?回去了啊。”

“不是说要进他屋里去看看嘛!”

“小冬青,你见过谁白天做贼的?!”


今夜天气不大好,淅淅沥沥落着雨,夏冬青在凌晨一点关上便利店,冒着雨跑过街角,赵吏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他俩要出发前往早晨去的高档公寓,夏冬青坐上副驾驶座,隔着车窗见到王诚站在雨幕里远远的望他们,神色不安。


“我们大半夜的去,那个男人一定在家啊。”

“当我的隐身符是摆着看的?”


赵吏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开车走,夏冬青指着王诚问:“就让王诚在这儿等吗?”

“没人带路他走不出这条街的,你也看到早上的情况了,他也许是怕那个男人,这种事情不需要当事人在场,他爱去不去,没关系。”


王诚默然的望着赵吏的车驶出街口渐渐消失在雨里,他对于街道雨水矗立在他身后的树木都毫无兴趣,早晨在公寓外化作的一丝的波澜此刻停留在他的心里和眼里。


没有人愿意记得不愉快的事情,包括他。


人生多么短暂,而他的就更加短暂,蜉蝣活一日,金鱼忆七秒。

他的早晨没有太阳,中午阴郁不堪,而夜晚——就像是沉在深渊里。


深渊底下是陈挽在呼唤他。

呼唤他仅仅七秒的记忆,试图打开他那点狭窄的心门,奋力挤进去。


要再往里面挤一点,再往里面挤一点。

到最深处去,陈挽想要到他的最深处去。


多好啊,我活过那个夜晚就死去了,多好啊。


最后一滴雨滑过头发,落在睫毛上。

午夜的天,晴了。


8.

第五夜,我已经请了四天的假,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点灯,漆黑的夜里像是陷入死寂的坟墓。

有燃香的味道漂浮在屋里,我坐在沙发上,这股味道侵袭了我,捆缚着我的四肢像是最强韧的绳索。


我讨厌这股味道,令人作呕。


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滴滴答答的水声变成了午夜梦回唯一不让人寂寞的声响。

但是不寂寞有什么意义?

水流得再多,有什么意义?

一切不都还是这样让人无措。


我被你绑住了,没人解绑,没人救我。

阿诚,绳索勒得我有些痛,但是你救不了我。


命中之药已经落进了最深的水里,慢慢的,慢慢的,溶解成了迷惑我一生的药。


水声戛然而止,我麻木的扭头去看,厨房门口站着个人,就着身后窗口落进的微光化成了一把利刃,垂直插进我的心上。


“陈挽。”

“阿诚?”

“开灯好不好,好黑啊。”


心口流血了,你看,混着肉末,成了烂泥。

浇灌进你的泥土里,生根发芽。

我在等它,开成花。


9.

赵吏手脚麻利的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顺着门缝往下一划——门毫无阻碍的打开了,夏冬青在旁边看着这手绝活,目瞪口呆。


“高级公寓门也不过如此。”

“我还就奇怪你明明没我家钥匙怎么老莫名其妙就进来了。”

“小事一桩嘛。”


没羞没臊的,令人发指。


赵吏带着夏冬青悄悄摸进了屋里。

漆黑的公寓里静悄悄的,男人大概已经睡觉了。赵吏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夏冬青跟在他身后也想转转,奈何才走出去两步路就绊到地毯差点摔下去,赵吏眼疾手快拉住他。


“祖宗,你快别动,我看就成了,待会儿人家醒了我还不想被扭送派出所。”


夏冬青在黑暗里翻起白眼,刚才你开门那作派可一点都不像是怕进派出所的人。他看着赵吏东摸摸西摸摸,摸到CD架子抽出张碟,迎到窗口去仔细审视了一下。


“这种两个男的搂搂抱抱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无聊。”


说罢把碟子又塞回去了。夏冬青摸索着向侧面走几步,摸到张桌子,上面有碗碟,大约是饭桌,他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借着屏幕光照亮了桌子——上面有两只吃剩的饭碗,两双筷子,还有两只水杯。


赵吏白天吃饭时候说这屋里除了王诚就只有那个叫陈挽的男人住,为什么是两双碗筷?


“你是什么人?”


一刹那屋里光芒大作,陈挽站在走道上,手指还按在灯的开关上,神情惊悚的看着屋里的陌生人。夏冬青惊吓的转过身,忽然想起老板大喇喇闯空门就忘了把隐身符掏出来!

陈挽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冲到客厅茶几上就拿起电话开始拨110,夏冬青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先生,别报警!我们不是小偷!”

“我家遭小偷我还不报警?!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要么现在立刻走人,要么就等警察上来!”


夏冬青着急了,自个儿研究生还没考上难道就因为这种事情要去蹲监狱,他紧张兮兮的对着赵吏丢眼色,赵吏好整以暇站在客厅那头看着也不出声。


陈挽大半夜睡不安稳,打算出来开瓶红酒,怎么知道就见到个男人站在自己家客厅里!他捏着听筒不肯放手,僵持中听见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他见阿诚在门口站着,神情呆滞的看向这边。


“你快进去睡觉!这里我解决!”


夏冬青有些疑惑的看着陈挽头转向了走道对谁说话,顺着陈挽的目光看过去——空荡荡的走道,连只鬼影都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先生你听我解释,我们真不是小偷!”


陈挽皱着眉头凶狠的看回来。


“你们?你还有同党?!”


诶?


夏冬青望向赵吏,赵吏看向窗口。


他陡然想起出发时候赵吏说的话,这刻幡然醒悟——我说老板为什么不肯出声,敢情隐身符就他用了,把我一个人放在人家屋里面被当贼!


赵吏你大爷!


10.

第三夜,我惊醒在午夜两点,屋里太黑了,我试图按亮台灯,发现停电了。


入睡时在落大雨,如今醒来没有听到雨声,反倒是外面狂风大作,窗户被穿的嘎吱作响。我习惯性的摸到眼镜戴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间,客厅窗户没有关,几本书被大风吹到了过道上,我隐约见到屋里窗帘翻飞,吹起的窗帘底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第一滴雨降在我干涸的心上。

第三天我声嘶力竭,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时,你又出现了。


比雨更湿润的你。

像是这夜里最美的光景。


“阿诚,风大,回屋去睡吧。”


人影转过身来,白色的窗帘在狂风里越过他的头顶,像是纱幔一般缓缓降落,笼罩住了他。

他是掩藏的白纱里的一抹细微的光。

弱得随时都要暗淡下去。


“阿诚。”

“我回来了。”


谢谢你回来。


11.

夏冬青下了车,恶狠狠的打开便利店门锁,他在惯性作用下径直去仓库拿起围裙,边向柜台走边准备往身上套,套到一半突然怒火攻心,揪着围裙直接摔在了柜台上。

赵吏含着个草莓味儿的棒棒糖凑上来,像是研究外星生物似的看夏冬青。


“哟,生气了?”

“麻烦让让。”

“别气别气,老板安慰安慰你,来,吃糖。”


夏冬青打开赵吏递过来的草莓棒棒糖,气得恨不得能咬下老板一块儿肉来。


“他妈的赵吏你自个儿到舒服,我差点被人当贼抓了!”

“老板在呢,还能让你被抓了?”


太可恨了。

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赵吏那么可恨的人。

成天的让我咬牙切齿,他妈的我牙都要磨坏了!


“我给你干个员工还能不能好了?!工资没有,还要活该被人当贼!”

“我不管吧,你说我,我管吧,你又嫌弃让你当贼,这年头,老板也不好当,糖,拿着,吃完了好好儿上班,刚才我算看明白了,这事儿没那么好管,就不要着急忙慌的做圣母了。”


赵吏掰开夏冬青的手,把那根儿棒棒糖塞他手里,自己嘎嘣嘎嘣的嚼着糖去打开冰柜取出了瓶啤酒。夏冬青看着手里的糖,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他气急了,把糖摔到地上。


“你这是哄小孩儿呢?!什么就看明白了不好管!贼都当了你现在跟我说不管了?!”


啤酒刺啦冒出白沫,赵吏混着口腔里的草莓味彻底浸润到了啤酒的苦涩中,滋味复杂很有趣味。他摸着下巴,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夏冬青说,他隐身在窗口处,看着陈挽的举动,心里已经把此事猜了个七七八八,答案不言而喻,却又不是个好故事,他不喜欢人类的麻烦,游魂野鬼也与他无干,救不了的,要消失的,和他没有关系。


善心怜悯,不过换来几世苦等,不要也罢。


“刚才你看见陈挽对着走道说话了吧。”

“嗯,但是走道上没人,也,没有鬼……”


赵吏摸摸鼻子,心底里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个陈词总结。


“怎么说呢,那走道上的东西我们看不见,但是确确实实是王诚站在那儿。”

“我们看不见?不明白。”

“王诚是已经死了,在这条街上徘徊的鬼魂确实是他,而那间屋子里的王诚也是他,不过,是陈挽创造出的王诚。”

“创造出的?”


夏冬青忘记了被当贼的怒火,他弯腰捡起围裙和棒棒糖,凑到赵吏身边等待他说下去。赵吏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做出解释。


“你们人类有心理病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王诚死的时候也许信息是被上报了的,但是他的家属,或者说陈挽,不愿意他死,构造出了他活着的假象,饭桌上的两套碗碟,他对着走道说的话,都让他沉浸在了王诚还活着的想象里,也许有鬼差登过门,结果发现,这明明是人家还活着的意思啊,而王诚的魂恰好被困在了我们门前的街上出不去,鬼差没有找到他,自然,就把信息撤回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怎么才能让你们那边接到信息送王诚走啊。”


赵吏皱着眉头按熄烟,觉得夏冬青不可调教。


“我不是说了,这事儿不是好事情,不用管了,你们人类的心理病也要我鬼差来处理那我有几双手。”

“那王诚怎么办?”

“算他倒霉,遇上个变态,死了一个月了还把他当活人供着,也许还祈求他能死而复生重新相遇吧,做孤魂野鬼也不是大事,好好在街上游荡个几年,也就没力气消失了,总好过下一世投胎还要遇见陈挽。”


夏冬青瞪大眼睛,觉得赵吏的良心此时已经化成了狼心狗肺,统统都应该挖出来去喂狗,嚼得渣都不剩就是最好的!


“你瞪着我也没意思,变态就是变态,我不是医生,不管。”

“人家变态三十天,而你,赵吏。”

“什么?”

“六百年!”


口里的酒精还没挥发完,剩余的啤酒卡在了赵吏的喉咙上,在夏冬青的话语里变成了硬刺,扎进肉里硬生生的发疼。赵吏从没察觉到自己近千年的鬼差生涯如此失败,他不过是在不该插手的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结果却被一个六百年前的小神棍骂是变态!


“夏冬青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啊!当老子不敢收拾你!”

“收拾我要多大的面子,还要我给你?!你赵吏天不怕地不怕要收拾我就来啊!”


赵吏怒不可遏,千年修养恨不得全融在夏冬青的话里,他砸下手里的酒瓶,一巴掌捏到夏冬青脸颊上,右手扬起拳头想揍人,还没落下去就被人打断了。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王诚站在便利店门口,先前的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彻,鬼魂没有沾染湿气,但是心底里已经漫成了沼泽。

这片沼泽在赵吏和夏冬青的对话里越涨越大。

眼看就要把王诚整个溺死在其中了。


“王诚?”

“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心漏了一个小口,沼泽里的淤泥在汩汩的往外流。


“赵先生,你能想办法让陈挽看见我吗?”


赵吏松开捏着夏冬青的手,皱眉看着王诚。


“陈挽的事情,我自己去解决。”


淤泥是黑色的,混着血浆。

肮脏的裹着肉,渐渐堆积成了一个人形。


那是陈挽。

有血,有肉,却是淤泥堆砌而出的,陈挽。


12.

第二夜,香火再一次燃尽,盆中的火苗在风中越来越渺小,最后挣扎几下终于悄无声息的隐没在了黑暗中。

我蹲在旁边的草皮上,恍然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一切都要归于妄想,那我的人生要来何用。

你还未踏上回来的路,这些纸钱烛火是要送给谁享受的。


我把手边的白酒尽数倒入火盆,那些黑色的灰烬在酒水里恣意游蹿,最终一点一点沉落到最底端。


像是你对我关上的门。


夜风凛冽,我迎着风,总觉得那里面会送来故人。

也不知等了多久,有人在我身后拍了拍肩膀。

我回过头去——阿诚站在那里,俯下身拍我肩膀,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如星火。


“陈挽,你在做什么?”


我在送你走。


“陈挽,我回来了,上去吧。”


你走很久了,两日如百年。


“走啦。”


陈挽再眨眨眼,哪里有什么人,空荡荡的身后,风都被阻隔了,何来的故人。


好漫长啊。

你走了以后,时间好漫长啊。

秒针被拖拽住步伐,分针被粘稠的空气粘合,余下时针在原地缓慢的抖动。

每一下抖动都是我的思念。

满载的,即将从心底溢出。

肖想着能混合血肉化作一个你。


陈旧的,完好的,活生生的你。


13.

赵吏再一次把车停在了公寓区外面,头天夜里来做贼时还在淅淅沥沥的下雨,今夜却是无风无云,稀疏的星子散着微弱的光芒被城市中闪烁的灯火掩盖了,王诚呆滞的站在小区门口,仰着脖子去看高耸入云的楼层。

属于他和陈挽家的那一盏灯已经熄灭了,窗口像是个黑洞洞的,怪物的大口,仿佛随时要把他吞没。


“我不记得怎么死的,不记得我家在哪儿,但是很奇怪,特别记得陈挽,所以那天同你们来的时候,他开门,我就紧张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跑了。”


夏冬青站在他身边,靠着车门,他的脸颊微微作痛,丧心病狂的赵吏手劲儿大得可怕,恨不得把他的骨头都捏断。


“我十八岁就认识陈挽了,我是个孤儿,大学毕业接受了他的好意来跟他一起住了。”


赵吏坐在车头,掏出烟来点上,对于王诚的故事并不是特别有兴趣,权当完成一件好事给夏冬青一项新的圣母成就来听上一听。

人鬼都一样,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个故事,活有活的痛,死有死的苦。

没有区别也就无所谓兴趣了。


“我没有想到,我死后他会那么执着,不肯接受现实。”


赵吏夹着烟,指手画脚的戳到了王诚面前。


“你的这种故事已经烂大街了,我没有兴趣听,今天我可以让陈挽看见你,但是我的目的是要你去跟他说明白,打消他的妄想,把你送进轮回地狱去。孤魂野鬼虽然停留时日不长,但是,真的不好受。”


王诚点点头,他在街上晃荡了那么长久的时日,身边人往来间隙里他得不到想要的回音。

心就变成了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累啊。


“走吧,去见见这位妄想症先生。”


赵吏把烟丢在地上,恶狠狠的碾熄了。

毫不留情。


陈挽打开门,再次看见了头一天半夜里在自己家客厅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小偷。他瞪着夏冬青,扬手就准备关门,小偷身后跟着的黑衣男人突然冲上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陈挽先生,我们想见见王诚。”

“他不在家!”


赵吏按着门板,另只手推着陈挽顺势进了屋子。


“他一定在。”


陈挽踉跄着倒退进了客厅,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因为赵吏粗鲁的动作滑下了不少,他扶正眼镜,语气中满是怒火。


“你们和阿诚什么关系,这么擅闯民宅我会报警的!”


赵吏摆摆手,拉过张椅子让夏冬青坐下。


“报吧,没有关系。”


陈挽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为什么会遇见这种事情,穿格子衫的那个年轻人看着斯斯文文不像是做贼的样子,而这个穿黑衣服的十足十的像极了强盗。


夏冬青看陈挽有点不安,他试探性的说道:“陈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就是,想见见现在在你家的那个王诚。”

“他不太舒服,晚上吃过饭就回卧室去睡着了。”


赵吏毫不在意。


“那就叫醒他啊。”

“你们讲不讲道理!”

“陈先生,你不让我们看你屋里的王诚,我可就要让你看真正的王诚了。”


剧情发展不如人意,陈挽在赵吏的话中犹如堕入了云雾里。他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王诚。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话音未落,赵吏的手指已经点到了陈挽的眼睛上,夏冬青看着陈挽下意识闭上眼睛,赵吏在他右眼上轻轻划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全程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待陈挽再次睁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化了上百次,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王诚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衫,瞳孔晦暗,是死人的颜色。


“阿诚?”


王诚轻微的点了点头,他伸手轻轻的抚上陈挽的额头。


“陈挽,我回来了。”


14.

爱是坟墓。

我替你挖好入土之所,用最好的石料做成墓碑。

那上面刻着你我二人的名字。


你不爱我,没关系。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打动。


尸骨化成泥土,泥土塑成我。

我们合为一体。

心跳都如此契合。


再是漫长的岁月,也终究会沉淀。

饮下去吧,饮下去,我们就能,永远同行了。


15.

赵吏突然倒地不过是半秒钟的时间,还没有他替陈挽开天眼的时间长,夏冬青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已经来不及了,陈挽在他面前,狠狠的给了他的后颈一下。

王诚手里拿着尸油,看着在地上抽搐的赵吏,他再次沾了一滴,俯身去靠近鬼差,神色晦暗,比死人还可怕。


“你……去哪儿搞的尸油……”

“赵先生,这个不是重点,我谢谢你让陈挽看见我。我活着时候,他不爱我,我死了,他终于明白了,多好啊。”

“你想……跟他……”

“你们把我带出了那条街,起先我以为陈挽不会想见到我,没想到,他那么不希望我离开,甚至幻想出了一个我。”


赵吏睁大眼睛瞪着王诚,他没有料到自己也有栽在鬼魂手里的一天,跟着夏冬青当圣母的次数不少了,终于得来一次惊喜的剧情——真是太惊喜了,惊喜得叫他怒火中烧,要烧死自己!


“王诚!我他妈不让你灰飞烟灭就不叫赵吏!”


王诚轻巧的把手里那滴尸油缓慢的涂在了赵吏的嘴唇上,陈挽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王诚处理这一切。


“没关系,我灰飞烟灭也可以,做滚混野鬼也可以,只要和陈挽多在一日,哪怕一秒,我都满足了。”

“今晚……你和陈挽都是……”

“是的……你们走以后,我来给陈挽留了点提示,他明白我还在,他明白自己不会有遗憾,所以非常同意这个事情。赵先生,我不会伤害你们,如果你能放过我们,我会非常感谢你。”

“人鬼殊途……”

“我听到了你和夏先生吵架的内容,人鬼殊途有什么所谓,时间还在,就什么都不是问题,我们才十年,你和夏先生六百年,多好。”


王诚丢开手里的尸油,站起身看着赵吏慢慢的闭上眼睛,陈挽上前一步,揽着他。

王诚闭上眼,像是入了一处温暖的所在,游荡了那么长的时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得到的东西,终于在死之后一一实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陈挽,我死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得到我想要的了,谢谢你。”

“阿诚,对不起。”


夏冬青迷蒙中看到了抱在一起仿佛融化成了一体的陈挽和王诚,头顶上的灯光很刺眼,旁边躺着不省人事的赵吏。


原来,被骗了。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一点,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次醒来已经新的一天,夏冬青躺在便利店门口冰冷的柏油马路上,睁着眼睛失神半晌才模糊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挣扎爬起来,身旁还躺着赵吏。他扭头在四处搜寻,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路过的几个游魂见躺着的是赵吏都纷纷跑走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情,本来以为是一个死了一个暗恋的神经病经不住现实煎熬而幻想出了新的他。

原来一切都颠倒了,他试图做好事挽救一只孤零零的鬼,结果却是被狠狠的摆了一道。


他恍惚想起骂赵吏的话,一个妄想了三十天,赵吏等待了六百年。

到底是谁爱谁?

谁才是有感情的,谁才是不肯接受现实而丛生幻想的那个?


夏冬青呆呆的坐在马路上,他低头去看躺着的赵吏,晃觉自己二十四年混混沌沌,真的不如一个千年的鬼差想得透彻。


赵吏在夏冬青发呆的几分钟时间里醒来,他被迫尝了两滴尸油,现在头重脚轻,躺在地上都天旋地转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


“他妈的……老子……老子还没被这么耍过,卧槽。”

“赵吏,你醒了……”


夏冬青的大脸就在自己的正上方,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妈的,夏冬青你还不快扶我起来!我他妈要去弄死那对狗男男!”


发呆的小店员突然伸手按住想挣扎爬起来拔枪的赵吏,他在马路上睡了一夜大概着凉了,说话闷闷的带点鼻音。


“算了,是我的错,他俩……也不容易。”

“他俩不容易?老子容易!叫你别管你非要管!我他妈不杀了他们我不叫赵吏!”

“不要去了,王诚,挺可怜的。”


赵吏觉得自己雇的不是店员,是个彻头彻尾的祖宗!天下谁不可怜,他夏冬青还可怜呢,怎么没见来个圣母怜悯一下!


“可怜个屁,现在可怜的是我们!”

“赵吏,我觉得,三十天不算什么,六百年,执着的不止你一个,也包括我。所以,算了吧。”


赵吏临到嘴边的粗口活生生被夏冬青堵了回去,故事有点奇异,临到结局总也让圣母夏冬青生出点感慨来。


清晨的街道只有他俩孤零零的坐在马路上,像是漂浮在漫长岁月里两个孤独的魂。

你追我赶,穿过六百年的波澜,最后在一出闹剧里分拣出了彼此来。

内里刻得一模一样,连感情的脉络,都梳理得分毫不差。


合二为一,默默的,等待下一趟人世的来临。


赵吏推开夏冬青爬起来拍了拍衣服。


“莫名其妙!老子也懒得费精神了,让他俩死一块儿去吧!”


夏冬青看着他跑到便利店门口摸钥匙开门,进了店里打开电灯,从冰柜里搜出瓶啤酒,然后走出来把钥匙丢给还在地上发呆的夏冬青。


“你等着上早班的过来,我先回去了……沾了两滴尸油真是要我命了。”


看你活蹦乱跳还喝啤酒,像是要命的样子吗?


赵吏摇摇晃晃走到街口,然后又急匆匆走回来,转了两个来回,猛然大叫。


“卧槽,他妈的,老子的车呢!!!!!!!!!!!!”


岁月多么长啊,何必非要分出一个你我来呢。

感情相等,内里相同,同分经历。

两个化作一个,像是春日里的花,夏日里的风,秋日里的果,冬日里的雪。


天地不过一色。

你我,不过一人。

六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

该模糊的,就模糊了去吧。


多自在。


16.

第一夜。


陈挽走进验尸房,一面墙的铁柜,王诚就在其中之一里。

工作人员打开了一只,拉出来,寒气纷纷涌出,袭上面颊。

冷得人发痛。


王诚赤身裸体躺在里面,额上还有被车撞出的伤痕,头骨凹了下去,像个残破的布娃娃。

陈挽站在柜子前看他,往日里自己铁石心肠,不曾动摇一分,此时此刻,才看到他闭着眼的面颊就忽然流泪了。


像是一朵未绽放的花,从春日一直到秋日,都是骨朵不肯开出个花苞来。

此时此刻又是一年,终于,让养育它的枝干落泪了。


王诚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他停在陈挽眼前,两双眼睛平行交错。

他看见陈挽眼眶里流出的液体,晶莹剔透,一颗一颗砸在他的尸体上。


原来这就是开花的滋味。

有蜜在溢出来,甜美得不像话。


我第一百零一次走进你的心里,敲了敲门。

你欢喜的开门,却愣在原地。


门外空空荡荡。

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花才绽开,就迫不及待的。

又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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